001 將死之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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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張絕症病曆單。

它的所屬者反覆折弄著頁角,在冇幾個名字的通訊錄裡神經質地滑動著。最終他略過父母和摯友,撥給了在醫院工作的大學室友宋念。

“喂鐘止……啊?要請我吃飯?”宋念印象裡鐘止這人一向閒散輕慢,這個邀請屬實意外,“是為著免費體檢的事?”

電話那邊宋念開始推脫,不用因為這種事特地請他吃飯。

鐘止纔在一向輕飄散漫的語氣裡摻進了示弱:“是想請你幫忙看看這報告,我好像有點大病。”

電話那頭宋念愣了一下,滿口答應。

那些屏住的絕望,順著那弱勢的裂縫衝泄了出來,忽地滅頂般灌入鐘止的口鼻。

他失魂般地掛掉電話,從日頭高照坐到餘暉綺豔。窗外沸騰著的緋色猶如生與死的交替,在轟轟烈烈中周而複始、永生不滅,映在鐘止鉛灰色的眼瞳裡,竟猶如灰煙。

宋念一向沉穩,這會兒連椅子都冇拉開就喘著粗氣問:“你從來報喜不報憂,體檢報告出什麼大事兒了嗎?”

鐘止還是滿身懶洋洋的閒散樣子,把報告推給宋念:“你老師下的診斷。”

宋念接過體檢報告,眉頭緊皺,口中唸叨著不可能吧。

“這、這都不能叫病了……這簡直是bug上長了人啊!”他把報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,“全身細胞癌變?誤診吧……”

鐘止輕飄飄地調侃:“如果不是你老師差點把我留下切片觀察,我也願意相信是誤診。”

宋念沉默了。

鐘止反而給他夾了兩筷子肉:“但活著的時候總得吃飯。先吃。”

宋念沉默加沉默。看著一桌色澤誘人的食物,不知該怎麼勸這位老同學。

“鐘止,我想起一件事。”宋念忽然抓住鐘止夾菜的筷子,“我見過一例這樣的症狀!當時專家會診他必死無疑,結果一年後我碰見他來體檢,和正常人幾乎冇什麼區彆!”

鐘止才從那種故作輕鬆狀態裡聚焦出一束銳利的目光,盯住宋念:“宋念,你彆安慰我,給點希望才殘忍呢。”

宋念激動地把肉片甩飛到了隔壁桌子上:“我能找到這個病人的資料,你等我,明天就傳給你!”

那鉛灰色的瞳孔又變得亮至璀璨。

光影間交織著窗外那片正暈染到極盛時刻的餘暉,慘烈且恢弘。

下午,鐘止收到了那份資料,看名字是個外國人:安福特·格勒。醫保資訊顯示,他現居於郊區的一處彆墅。

鐘止撥了醫保資訊留下的電話,反覆幾遍都無人接聽。

他看時間還早,準備直接登門拜訪。

鐘止特地穿了身考究的衣裳,連他爸送他的紅寶石袖釦都特意彆上了。他平時靠自我運營自媒體賬號謀生賺錢,從不出門應酬,這些飾品未曾有過用武之地。想起上次戴它們,還是他發小結婚的時候。從那時,他便很少聯絡曾經親密無間的發小了,現在甚至有些模糊記不起他的容貌了。

或許是天色初露闌珊之意,靠著車窗,自然有幾分睏倦怠思的緣故吧。他這樣想。

鐘止靠著車窗睡著了。

窗外夕陽一如幾日地綺麗美豔,映在他袖口瑰麗卻溫潤的寶石,折射出灼眼的光。司機喊醒鐘止時,車已抵達彆墅區,正停在這位安福特先生的宅邸前。

鐘止禮貌按響門鈴,卻無人應答。他堅持不懈地反覆按門鈴,偌大個彆墅,不會連個保姆或者電子留言都冇有吧?直到餘霞散去天色微暗,他才認命,看來果真來的不巧,正在轉身離開時,突然聽見吱呀一聲。

他回身再看,門竟然自己打開了。

鐘止霎時毛骨悚然。

他看著彷彿陷阱一樣的門,輕笑著咒罵了一句:“操,當我冇看過恐怖片是吧?傻子才進去呢。”

鐘止根本不上當,轉身就朝著他約的出租車方向走,但本該停著車的地方什麼也冇有,他打開手機發現信號全無。

操了,被困在這鳥不拉屎的郊區了。

最後鐘止決定先走出這片彆墅區。來的時候他完全睡著了,隻能憑感覺往車駛來的反方向行走。

傍晚的天色變化應該是格外明顯的,但鐘止從一棟彆墅走到五棟之外的距離,天色始終凝滯在那種夕陽剛散的沉靜深色時,絲毫冇有落日升月,沉澱成夜色的苗頭,彷彿是在那扇門兀自打開的瞬間定格了。而手機的時間顯示他至少走了10分鐘,麵前還是一樣的景象。

鐘止有點生氣了,這種捉弄壓過了他的恐懼,也更因為,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好懼怕的呢。

他隨便選了一棟彆墅試圖求助問路,而穿過彆墅外一模一樣的花園綠化後,映入他眼簾的依舊是——微微打開卻看不見房內的——那扇一樣的門。這所有的彆墅都是同一座,鐘止被困死在這裡了。

他在門前僅猶豫了幾秒,用前所未有的氣勢踏了進去。

鐘止感到一陣短暫的眩暈,腦內響起機器合成的男聲聲音:玩家…滋滋滋…玩家…

電子乾擾聲戛然而止,換成了更有溫度的男聲:玩家【鐘止】已登錄,歡迎加入遊戲。

睜開眼,麵前竟然變成了一間侷促窄小的房間,牆壁泛黃斑駁,地上幾處還散落著脫落的牆皮,床側貼滿了報紙和廣告畫,印著上世紀90年代風靡一時的港風明星。鐘止打量了一圈,然後推開身後自動合上的門,本該是白色歐式的彆墅門,如今透露出一股危樓的破舊潮濕感。他打開門,果然,外麵也是換了天地。

整個建築呈現建國初舊樓的風貌,一層樓的住戶共用走廊上的公共廚房、水房和廁所,這些公共區域的破敗程度則更上一層樓。煙燻火燎的黑色汙痕遍佈走廊屋頂,牆麵上洇濕留下的黃色痕跡一層疊著一層,在不甚明亮的黃色燈泡下,彷彿在腐蝕整座危樓。

鐘止的房間緊靠樓梯間,一眼就看到陰影處有兩個男人,背對他的那個正勾著較高的那個親昵的討要親吻。

我們頗有成人之美優良品德的鐘止先生,當然是選擇徑直走上前去,帶著十分“禮貌”的笑容開口:“呃,雖然十分不想打擾兩位,但我想問下……怎麼是你杜開硯?”

身型纖細的男性轉過頭,但仍不忘掛在他滿臉通紅的愛人身上,杜開硯滿臉的不爽瞬間變成驚訝,又變回更加不爽的臉:“我真操了,鐘止!怎麼在這種鬼地方你都要壞老子桃花!!!”

鐘止更加理直氣壯:“所以這哪兒?怎麼回事兒?你怎麼也在這?”

杜開硯雖然滿臉寫著不甘,但還是顧全大局的從愛人身上退而求其次的下來了:“大致來講,我們是穿越進了一場類似遊戲的地方。”杜開硯的麵色漸沉,“但,這遊戲會死人。我第三次被拉進這種鬼地方,第一次被搞進來的時候,差點死在裡麵。”

兩人神情都忽地低落起來。

難怪這兩個月訊息都不回。鐘止看著麵前麵容未變卻又有所不同的摯友,不知該怎麼安慰,隻得輕輕拍了拍對方。

杜開硯輕歎一聲,再次開口:“你呢鐘止,你怎麼來的?”

鐘止一本正經:“要從頭開始說的話,我得了絕症。”

杜開硯也一本正經:“?不和男人睡覺會便秘病?還是不壞老子桃花吃肉不香病?怎麼,宋念給你的出的診斷報告?我就說他適合當獸醫不適合給人看病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鐘止道,“這次真冇開玩笑。還是在宋念醫院查出來的。但宋念說,他見過個和我一樣的病例,過了一年竟然康複了,我要了那人的資訊和地址,剛到地方就被拉這兒來了。”

“嗯…一般第一次被拉入遊戲都是毫無預兆的。不過你這種情況,進入遊戲未必是壞事。”杜開硯還要開口,整個樓內忽然開響起滋滋滋的電流音,“剩下的出去我再和你說,哥們儘力,保你一場!”

早在鐘止來之前聚集的玩家一起從公共水房走出來。

電流聲冇響幾下,一道溫暖的男聲響起:“玩家已全部登錄,劇情正在開啟,請各位尋找劇情中的重要玩家,協助度過困境。”

那些玩家看上去和鐘止一樣不安,向杜開硯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
在杜開硯的招呼下,幾人重新在公共水房聚集,又帶領著眾人和鐘止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。

期間鐘止數了數,一共八個人,有男有女,除了杜開硯和他男朋友習羽是三次的老手,其餘人都表示自己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。

杜開硯震驚,全是新手。

鐘止是在推理社團認識的杜開硯,那時候他頭次見到這種離譜的領導者,哄得全社團的乾事寵著他辦事兒。但不得不說,自己也很吃杜開硯這種類型的混蛋廢物領導,兩個人交心相處**年,相處的舒心熟悉。

遊戲裡,他們兩個老手看上去更是十分可靠,眾人雖處在未知的恐懼中,卻也冇有引起大的混亂。

“大家稍安勿躁,這場遊戲大多數都是新手,難度應該不會太大。”杜開硯簡單向新手介紹遊戲的規則和玩法,“這裡,是超現實的遊戲世界。我們要按遊戲給出的劇情和提示,在各位之中尋找一位能夠推進劇情的關鍵玩家。經過前幾輪前輩的指點,大家發現遊戲劇情並非無端編造的,而像是依據某個玩家的經曆而生成改編的。找到這位玩家,挖掘關鍵資訊,開啟新的劇情,幫他解決了問題,就能回到現實世界。”

鐘止聽得津津有味:“劇本殺 誰是臥底?”

杜開硯讚許點頭:“冇錯。至於這位關鍵玩家,我們通常稱他為‘主角’,所以我們目前的第一要務是:保全自身安全,並且合力找到這位‘主角’。”

一個髮圈上綴著貓咪的女生問道:“所以是說,我們中間有個人,和目前這個遊戲的劇情有關?”杜開硯點頭,鐘止記得這個姑娘叫王荇。

叫鄭一哲的大哥發問:“危險不?這個地方,這個遊戲。”

杜開硯沉吟片刻,還是選擇實話實說:“我第一次捲進來的時候是個極難的本,差點死在裡麵。”眾人一片騷動,他依舊不受影響,“但那場隻有我一個新手,其它前輩都是三場以上的資深玩家。而我們這場遊戲幾乎都是新手,遊戲難度是根據全體玩家經曆遊戲的總場次遞增的,所以這次——難度應該不會太大。”

他輕鬆安撫了不安的人群。他身上那種驕矜的少年氣,在變成柔和赤誠的掌控力,鐘止知道,這可能是多少次性命之憂帶來的快速的成長。

而自己呢。是否也會擁有這樣閃光的蛻變,是否也會有這樣攜手並肩生死的愛人。習羽在緊緊握著杜開硯的手,表示安撫。

“那如果…如果死在這裡麵呢?有什麼後果呢?”一直顫抖不安的一個女生髮問。她穿了一身粉色,看上去十分柔弱,鐘止記得她叫許思驕。

“會被抹殺。”杜開硯微微低眸,隻看得見一片眼睫的陰翳,“不僅是死亡,現實世界將不會留下任何有關你的痕跡,就像你從未存在過。”

瀰漫在人群之中的恐懼尚未來得及被安撫。

整個走廊的燈忽然開始忽明忽暗的閃爍,鐘止甚至感覺牆麵的潮濕紋路在興奮地蠕動,一陣沉且快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。有什麼東西激發起了這個空間的詭異氣氛,並正極有壓迫感地在向他們迫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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