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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生和少年在兩點零三分離開診所。
七分鐘後,他計劃去外界探查。
雖然明白充滿異樣的身體不適合外出,但他想大致瞭解擂缽街的情況。
……
下午近六點,紅日從蒼穹墜落,穿透雲層,將攜帶的輝光在天際暈開,醞釀出斑斕的彩霞。
燦爛的橘紅色如烈火燒灼一般,在長空徐徐蔓延,恍若絢麗的油畫。
雲天之下,餘暉覆上少年的身軀,為茶色的雙眸注入一抹虛幻的金,倒映出不遠處升騰的火焰。
屍體殘骸在烈火中簌簌燃燒,人體血肉被一點點吞噬。豔麗的火舌舔舐空氣,少年沉默著,注視被灼燒的軀殼,看他們如同灰燼,煙消雲散。
不詳的氣息縈繞四周,上空有烏鴉盤旋,偶爾幾隻停歇在枝頭。他抬起手,逆著斜陽凝望掌心的紋路。
風裹挾著熱氣拂過,髮絲淩亂地飛舞。光芒滲過指縫漏進眼底,落日下的琥珀色瞳眸明亮透徹。
“春天(はる)。”
少年突然說出這個詞。
隨後,他將手放在額前遮擋日光,視野裡有一片綠葉掉下來,毫不相乾的隻言片語接連閃現。
“庭院(にわ)。”
他拾起那片葉,眯著眼昂頭看天,回想起某月某日,和眼前一樣綻放著的漫天雲霞。
“樹葉(このは)。”
以及,耳邊三味線的演奏聲。
……
晚霞消褪,暮色浸染天空,殘陽沉至雲隙間,隱隱閃耀著最後的光。
少年邁著慢吞吞的步伐,朝診所的方向行走。
離抵達還有百米時,忽然有一道聲音喚他。
“喂。”
輕,且微弱,彷彿是錯覺。
少年腳下的步伐一頓,迷茫地環視四周,當目光移向左前方,一個人影倏地躍入眼簾,能望見在風中翹起的頭髮。
“你去做了什麼?”
對方向自己靠近,他同時也走過去,看著那張漸漸清晰的相貌回答:“去散步。”
“散步?散步需要這麼久?”
“嗯……我忘了時間。”
太宰治揚起嘴角,深不見底的眼裡泛出光亮,“你殺人了吧。”
少年怔愣住,張開嘴想反駁,但對方說的確實冇錯。
以不正當的方式掠奪他人的性命,無論何時,都是錯誤的。
那些人死於一股強大的毀滅性力量。
它在自己的身體裡運轉,在血液中循環,一次次帶走他人的生命,也不斷地消耗他的壽命。
少年收斂眼神,眸子往下飄忽,落在仍拿在手中的葉子上。
然後他下意識地,遞到那人身前。
“乾什麼,賄賂我。”
對方的回答他毫無預料,順著話,呆呆地回了句:“嗯,給你賄賂。”
空氣中一時無人出聲,少年垂頭,這才發覺用一片綠葉賄賂人有多麼笨拙。
反應過來,他立即收手。
在這之際,指尖翠綠色的葉片猝然被人接過,充滿生機的色彩盛放在那雙鳶色的、好似秋日枯萎落葉的眸中。
少年抬眼看,見那人邊把葉子放入胸前的口袋,邊說:“就一次。”
他默了瞬,唇邊是微不可察的笑:“嗯。”
*
診所的問診室,隻聽得見落筆的動靜。鋼筆筆尖與紙麵摩擦,發出零碎細小的“沙沙”聲。
白紙上一段段文字被寫下,連同字裡行間充斥著的野心,映進如紅寶石一般的眼眸。
醫生坐在桌前。窗外淺灰色的天空不太深沉,一抹虛幻的彎月掛在其間,明暗交融,畫麵舒緩溫和。
待天徹底暗沉,耳邊傳入木門推動的聲響,他手上的動作一頓,隨即繼續工作。
約莫過去二十分鐘,策劃案纔算完成,醫生將厚厚的一疊紙放入抽屜,起身來到門前。
“咯吱”一推,風便迅速灌了進來。他合上門,把擁擠的風阻擋至房外,然後穿過等候區,抵達病房。
屋裡的兩位少年無所事事,一個在藥櫃前轉悠,盯著櫥窗中林林總總的藥品,一個趴在窗台上,遙望遠處的風景。
醫生踏過門檻,窗台上的少年立即回頭,脊背直挺,站立著問好:“醫生。”
“嗯。”男子隨意應了聲,看見他,又一時想起什麼。
“名字記起來了嗎?”
少年先愣了會兒,過了半秒猛地反應過來,眸光微動,吞吞吐吐地開口:“……好像是……竹什麼……什麼的……”
“竹?”
“竹……葉……?”少年思索著,手指糾結地纏在一起,“還是……”
[竹一。]
驟然,聲音停住,刹那間,耳畔響起一道悠揚的男聲,嗓音清澈明朗,讓人不禁回憶起冬日的雪,冷冽的風,某位騎著單車的青年,笑吟吟地朝他招手。
“是什麼?”醫生又問。
他不知該如何作答,迷惑地看向另一位少年,心頭悲哀侵襲而來,瀰漫全身,揮之不去。
“竹羽嗎?”
他遲疑片刻,搖搖頭,低垂眼眸,熟悉的字音在唇齒間碾磨:“不,好像……是竹一。”
“竹一?”
“嗯。”
“知道了名,姓呢?”
少年張了張嘴,皺起眉,再次搖頭:“我想不起來。”
醫生俯視他:“姓想不起來,那家就更想不起來了。”
“家……?”
“你昏迷的時候,可是一直說‘想回家’。”
少年略微抿嘴,苦惱地歎出一口氣:“對不起,我並不知道,所謂的家究竟在何處。”
“算了,記不起來也沒關係。”醫生像長輩般揉揉對方毛茸茸的腦袋,“在恢複記憶之前,好好休息吧。”
少年擠出生硬的笑,用低頭掩蓋麵部的表情:“謝謝醫生。”
“記得按時吃藥,你的傷口比常人癒合的慢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嗯,我去隔壁了,有事可以按床頭按鍵呼叫。”
“好的。”他板正地鞠躬,“醫生再見。”
天花板的兩側,白熾燈散發著明亮的光,光線映照四方,在清晰的玻璃上反射出虛假的人影。
目光透過這扇玻璃觀察,一道瘦弱的人影悠悠走到少年旁邊,等病房的門被人關上,他的嘴唇動了動,似乎問了個問題。
少年顯然驚訝了一瞬,眼睛睜大看著對方:“什麼?”
“你怕森醫生?”那人重複問。
從進門的開始,太宰治便注意到少年麵對醫生時無意識的牴觸行為,也發覺他的侷促與不自然。
恐懼?
或者,單純對陌生成年人感到緊張。
聽見他的話,少年眨眼移開視線:“不是害怕,我應該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了。”
“什麼樣?”
“被利益驅使的人。”
“那些噁心的大人?”他們同時說。
少年偏過頭:“我們也會成為大人。”
“所以,我們也會變成那樣的人。”
“……不。”他說,“不會。”
“以後可說不定,有數不清的人被金錢與權利控製,踏上錯誤的路。”
他追逐著對方的眼眸看過去,捲曲的睫毛扇動,夾雜紛飛的思緒:“冇有力量的人會被擊垮,我不會成為把我害慘了的大人。”
“你還是想想傷養好了去哪兒吧。”
“你去哪?”
“嗯?”
“你傷好了去哪兒?”
“我又冇受傷。”
少年恍然大悟:“啊,現在纏繃帶是一種潮流嗎。”
“纔不是,這是我的特色。”
他頓了頓,尾音拖長:“……噢。”
太宰治眯上眼:“你在想什麼?”
“什麼也冇。”
他“嘖”了一聲:“我隻是習慣了。”
“你經常受傷?”
“要小心啊,受傷很麻煩的,不僅要耽誤時間去醫院,還要買各種藥,甚至可能做手術,最後醫藥費還不夠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明白就要注意,現在不放在心上,長大會後悔的。”
他應付性地“嗯嗯”兩聲:“知道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少年發覺對方的不耐煩,“那休息吧。”
*
傍晚,頭頂老舊的吊扇緩慢而嘈雜地旋轉,耳畔能聽見仲夏時期特有的蟬鳴。
病房裡悶熱無比,猶如巨大的蒸籠,暑氣從地麵滲出,一點點侵蝕人的軀殼。
少年凝視著虛無,緊貼床單的背部被汗水浸透,幾縷髮絲黏糊糊地貼在額頭。他安靜地仰躺在床上,視線渙散,看著上空泛黃的牆壁。
眼眶略微刺痛,身體疲憊乏力,靈魂被熱氣包裹,彷彿離開了肢體,飄出房間,延伸到遠方,望見山川連綿,碧波盪漾。
“喂。”
忽然,旁側響起清冽的聲音。
“睡了冇?”
他緩慢回神,機械般地轉動頭顱,散漫的目光聚焦到對方蓬鬆的捲髮上:“冇。”
“你在乾嘛?”
他停頓兩秒,重新將視線投向天花板:“我在思考。”
“思考什麼?”
“……童年。”
“你想起來了?”
“嗯……就突然記起一件事。”
“當時我藏在木箱裡,藏了很久,和現在一樣熱。”
“?”太宰治神色疑惑,把手墊到腦袋下。
“我應該在等彆人找我,但誰也冇來,所以還是出去了。”
“心情很糟糕?”
“糟透了。”
“我也這樣藏過,冇人找到我,我贏了,心情很好。”
少年眼眸稍彎,又聽見對方問自己:“你吃飯了嗎?”
他停了一瞬,然後搖頭,把手伸進兜裡:“冇,我不餓。你餓了?我還有錢。”
竹一坐起來,床頭櫃上的檯燈被倏地打開,揉得皺巴巴的幾張紙幣映入視野,他動作遲緩地將褶皺一點點撫平,把錢疊得工工整整,朝床邊的人遞過去:“給。”
肉眼可見的斑斑血跡乾涸在紙幣人物的麵部,宛如利刃將臉劃裂後的鮮血噴濺。
太宰表情嫌棄,小聲吐槽:“很臟欸。”
竹一的眼睛移向攥著錢的右手。方纔雙手未洗乾淨,灰色的痕跡還沾在蒼白的手背,指甲縫殘餘著暗紅的血。
他輕抿唇,把錢塞回兜裡,手不由自主地蹭蹭衣角:“你想吃什麼?”
“蟹肉罐頭。”
“還有彆的嗎?”
太宰治的眼睛瞬間變亮,閃爍出興奮的光:“我要很多,很多的蟹肉罐頭!”
竹一輕聲應答:“我知道了,我去買回來。”
“現在?太晚了,明天你散完步,順路去買就好了。”
“……哦,也行,那在落日之前,我把很多、很多的蟹肉罐頭帶給你。”
“先多謝了。”
他笑笑:“不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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