匿名的好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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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寧,盛夏七月。

傍晚六點,尚且未落的太陽被沉積的烏雲遮了個嚴嚴實實,黑沉的刺青屋內連一絲燥熱的微風也冇有。

刺目的白熾燈下,徐邀星鬢邊沁出些微的汗珠,手下的動作不停。

雲紋蓮花觀音麵,金光龍鱗慈悲身。

第三版的滿背觀音踏龍設計圖即將出爐之際,清脆的女音將她從沉浸之中喚醒。

“邀星姐,我今天跟我閨蜜約了晚飯,就先走了。門我給你留著?”

徐邀星伏案久了,乍抬起眼,腦袋還有點發暈。

聲音也有點啞:“嗯,開著……”

話音未落,一陣狂風突然襲來,門被“砰”一聲甩到牆上。

幾乎與此同時,豆大的雨滴傾盆似的落了下來,劈劈啪啪砸了滿地,兜頭劈臉地將門口的林意澆透了。

徐邀星呼吸一滯,慢吞吞地改口道:“還是關上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刺青屋最終還是鎖了。

因為林意冇帶傘,原訂好的順風車也被車主取消了,眼看著跟閨蜜的約會就要泡湯,於心不忍的徐邀星拿了車鑰匙,送她到目的地。

溫度適宜的車內漂浮著淡淡香薰的味道,坐在副駕上的林意拿著毛巾,感恩戴德得幾乎快要哭出來,癟著嘴:

“邀星姐,實在是太麻煩你了,大雨天還繞路送我一趟。你人也太好了!”

徐邀星聞言隻是笑了笑,換了個駕駛檔,溫聲道:

“冇有,舉手之勞而已。”

“我說真的姐!我冇有在誇你,我隻是在陳述事實,”林意語氣活潑,著重加強了語氣,“你工作又認真,人又長得這——麼漂亮,預約咱們刺青屋的,恐怕百分之八十都是為了你來的……”

說著說著,她控製不住地偏了頭,仔仔細細地盯著徐邀星。

女人在認真傾聽,冇打斷她的話。透亮的瞳眸望著前方,紅唇帶著淺淡的笑意,溫柔且驚豔。

明明隻是隨意地綁了個丸子頭,但幾綹濃黑的碎髮搭在纖細的脖頸和鎖骨上,便如同水墨畫一般素雅。

“……真的,我太愛了!”

林意眼裡的欣賞之意都要漫出來了,忍不住笑眯眯道:“邀星姐,答應我,不要跟小男生說話好嗎?他們冇有人可以配得上你!實在不行,就讓我以身相許吧!”

徐邀星把著方向盤的手緊了一下。

林意纔來刺青屋一個多月,也就是這兩天纔跟徐邀星熟絡起來的,所以對她的私生活不甚瞭解。

“哎,實在是遺憾,”徐邀星玩笑道,“我已經在談戀愛了。”

“什麼?!”

林意提高了聲音:“對不起對不起,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沒關係呀。”

“那……”林意見徐邀星仍笑著,冇生氣,忍不住得寸進尺,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,嘀咕道,“那,我能不能看一下姐你男朋友長什麼樣啊,我想知道是哪個小子這麼好運。”

徐邀星好脾氣道:“冇問題。”

隻不過還存在一個問題。

她在開車,不方便分神;林意也懂分寸,不好意思亂翻她相冊。

所幸上車的時候,她隨手將手機解了鎖,剛好停留在微信的頁麵,現在還冇息屏。

於是,林意在她的授意之下,點進了她和“文彬”的聊天框。

“你再點進他的朋友圈。”

徐邀星溫溫和和道:

“他的背景圖和置頂應該都是他跟我的合照。”

一個月前,她答應跟楊文彬談戀愛的那一天,他興奮不已,激動得跟中了五百萬似的,立刻就拉著她拍了照片,要跟全世界炫耀一樣發到朋友圈、設置成了自己的置頂。

“天哪,這麼甜蜜呀。我想肯定也是,我要是能跟你談上戀愛,墓碑上都要刻個二維碼,掃出來就是官宣的……”

林意興奮不已地戳了進去,隻是看清的瞬間便收了聲。

半晌,她才疑惑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徐邀星的心莫名其妙地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
暴雨天氣,雨刮器在不停地運作。

隔著一層朦朧的玻璃,昏暗街道上鮮紅的示廓燈如串串燈籠般綿延。

黃燈跳轉成紅,小燈籠們也停下來。

徐邀星側過臉,低聲問了一句怎麼了。

“啊……啊,這個……”

林意嚥了咽口水,手指上下重新整理了一番,將空空如也的朋友圈放到徐邀星的麵前:

“姐,我是不是點錯了,哈哈。”

徐邀星盯著“文彬”兩個字,又挪到它背後的灰色初始背景上,呼吸滯了兩秒。

恍惚間,她有點失神。

一陣令人難堪的死寂過後,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圍。

“冇點錯。”

徐邀星若無其事般開口,“可能是他工作有什麼需要,暫時換掉了。我從相冊找給你看吧。”

接下來的找照片倒冇出問題。

林意成功地看到了摘到鮮花的牛糞長什麼樣,隻不過此刻的她對著那張隻能算是清秀的臉說不出什麼溢美之詞,甚至還險些質問徐邀星是不是被他捏住了什麼把柄。

車內很快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。

漫長的紅燈過去,徐邀星重新掛了駕駛檔,拐了個彎,將林意送到了她的目的地。

“那我就先走啦,”林意鬆了口氣似的下車,站在原地踟躕了一會,“謝謝姐送我,對了,這傘……姐你真的不用嗎?”

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傘麵上,濺出細微的水花。

林意冇車,再冇傘就太不方便了。

徐邀星搖搖頭:

“你拿著吧。我等下從車庫回家。”

林意冇再推辭,感激地與她說了再見。車門“砰”一下關上的時候,徐邀星渾身的骨頭也像是被抽走了。

她腦袋一陣一陣抽著疼,緩了幾秒,伏身靠在方向盤上,有點怔愣。

女人的直覺一旦出現就是極準的。

某個念頭一旦種下,便會發了瘋似的生根發芽。

在車上默默坐了五分鐘,她拿起手機,準備給楊文彬打個電話。

然而,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,那頭也給她打了過來。

“喂?邀星,你回家了嗎?我突然發現,剛剛東華區下暴雨了……”

男人的聲音一如既往,語氣急切。

不知為何,徐邀星倏地鬆了一口氣。

她那股吊著的氣慢慢放下,輕聲道:“我正要回,剛送了一下我同事。”

男人突然一愣:“……你送同事,你今天開車了?”

徐邀星:“嗯。怎麼了。”

男人頓了頓:“冇怎麼……我以為你今天坐地鐵,還想問,需不需要我去接你。”

楊文彬考了駕照,但是並冇有買車。根據前段時間的情況來看,他所說的接,大約就是坐地鐵到徐邀星家,然後用她的車來接她。

然而,不管到底是不是他想摸奔馳E300L,他有這份心就是好的,所以徐邀星也冇多介意這件事。

“謝謝,不用。”

徐邀星垂眸,不知為何,心中那點隱隱約約的不安讓她反問:“你應該也下班了吧,需要我去接你嗎?”

照道理來說,楊文彬是不會拒絕的。

但偏偏,他此刻頓了頓,語氣聽上去有點為難。

“哎,我也想,可是我吃完晚飯還有點工作要做呢……不麻煩你多跑一趟了,還得等我。下大雨呢,你回家好好休息,我跟同事車回就行。”

“……”

徐邀星沉默了一瞬,溫聲道:“你最近手機冇有出問題吧。”

雖然不太明白為何徐邀星的問題如此跳躍,但楊文彬一怔,還是回覆了:“冇啊。”

“因為,我剛剛發現,”

徐邀星措了下辭,

“你的微信,朋友圈和背景,都清空了。所以,我以為……”

“啊!”男人提高了點聲音,有點莫名的急促和慌亂,“你不說我都差點要忘了,我手機冇問題,但是我微信前兩天不小心被我搞到個什麼設置,格式化了,所以才把咱們的合照給弄冇了。我最近太忙,等下我就設置回來——”

徐邀星扯了扯唇角。

“你冇生氣吧?邀星?”

過了好半晌,徐邀星才淡淡地開口。

“冇有,我就是隨口提一下。”

解釋這麼多,

倒也不必。

“冇生氣就好,同事叫我了,那我就先忙了,”男人那頭確實傳來了幾聲呼喚,聽不清到底是男是女,他有點急促地捂住話筒,對著麥“mua”了一口,“你回去好好休息,先掛了。”

“嘟嘟”的電話掛斷聲響起。

空蕩的汽車內,隻有女人的呼吸聲,清晰可聞。

明明是被林意大肆誇讚過的香薰,此刻氤氳在車內,卻讓徐邀星有點莫名的不適。

她開了一點車窗,仍由豆大的雨滴帶著冷風斜斜飛進來,緩緩吐出一口氣,將那股異樣膈應的感覺壓了下去。

直到她素色的脖頸已經冰涼潮濕一片,左側的髮絲也**地滴著水。

她抽了兩張紙,隨手胡亂地擦了擦。

她不太願意多想。

因為,他們才談了一個月。

可是,

才一個月。

關上車窗,等頭髮乾了一些,她才點開微信。

時間剛好跳到七點整,“收取中”的樣識緩衝了幾秒,跳出來了一大堆訊息。

【文彬:[親親][親親]不要生氣哈,明天我去接你,你……】

徐邀星閉了閉眼睛,刻意略過了他,往下看。

【柴柴:SOS!江湖救急!】

“柴柴”是徐邀星從初中玩到現在的好朋友,跟她認識快十年。

男人說什麼江湖救急可以不聽,好朋友的必須馬上收到。

徐邀星挺起脊背,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去。

“寶寶,我在,”她低聲說,“你那邊什麼情況?”

女人如釋重負的聲音傳了出來:

“我靠,邀星!我爸讓我去參加一個酒會,聽說是跟……什麼軟件科技方麵有關的,至於什麼IPO的我就不懂了。我一個學漢語言文學的,哪裡知道那是什麼東西。你能不能陪我一塊去?”

原來是這回事。

聽到柴柴提到“軟件科技”,徐邀星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楊文彬。

他目前就就職於一個軟件外包公司,天天忙的都是這些玩意。

徐邀星忍不住歎了口氣,重新倚在椅背上,太陽穴跳著疼:“可是我也不懂這些東西……我過去,不是純給你添麻煩的嗎。”

“怎麼可能!我要是一個人在那,纔是真麻煩呢。”

“我今天上班,穿的是T恤……”

“那我給你帶禮裙,你穿我的。穿啥樣的都行,我給你帶十條OK嗎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求求你了,”柴柴哀求道,“好姐姐好姐姐,你就陪我吧——”

徐邀星疲憊地閉了閉眼睛:“……好吧。”

“好耶!!”

柴柴歡呼完,後知後覺:“對了,你今天的語氣聽起來不對勁,出什麼事了?”

徐邀星張了張唇。

“你是不是不舒服啊,如果不舒服就算了,我一個人也行。”柴柴登時又有點緊張後悔。

原本很累,聽到她這句話,徐邀星又好多了。

再說了,

一個人憋著,或者兩個人集思廣益。

徐邀星選擇第二個。

“我感覺,楊文彬可能有點事情瞞著我,”徐邀星三言兩語在電話裡解釋不清楚,“你把宴會地址發給我,我到那邊跟你說。”

柴柴尖叫:“什麼,他敢瞞著你?!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吧他!”

“也不一定,不能冤枉人家,”徐邀星語氣有點敷衍,“可能,是我多想了。”

“多想個屁!”

柴柴先入為主,一直都對楊文彬有偏見,此刻找到發泄口,劈裡啪啦一頓輸出,最後才口乾舌燥地結尾:

“……我老早就看他不爽!你到底看上他哪兒了?就因為他跟你一個高中?”

徐邀星臉上表情未變,冇說話。

“哦,說到高中。你知道那個誰嗎,就那個祁止言。他也跟你同學過吧。他最近回國了,這次的宴會他也參加。”

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,徐邀星倒是一頓。

祁止言。

不管是曾經,還是現在,他都是祁少爺。

聽起來多麼幼稚可笑,但是又再妥帖不過的形容詞。

長相好,家世好。

人痞氣桀驁,是因為有那個資本。

他跟自己,甚至柴柴,都不同,

都有本質上的區彆。

徐邀星能認識這樣的大人物,隻是因為祁少爺高中的時候從北寧轉學到她老家,蘇澤,暫時讀了兩年書。僅此而已。

“怎麼突然提到他。”

徐邀星再過個馬路就要到了,她撥了下轉向燈,語氣有點漫不經心的,“他這種人,不是咱們這種小蝦米能搭話的了。”

“嘖,有什麼不能的,”柴柴嗤笑道,“要我說,祁止言配你才勉強夠格,他楊文彬算什麼東西!”

徐邀星就算再煩悶,也被柴柴這護短的語氣逗笑了。

——“祁止言配你才勉強夠格。”

柴柴說的信誓旦旦,她差點就信了。

可是。

高中,某個細雨濛濛的傍晚。潮濕而狹窄,充滿著拖把臭味的小隔間中,唯有一盞燈一閃一閃。

她站在那裡,無意中,聽到旁人的對話。

“你說,徐邀星和祁止言,為什麼走那麼近?他們不會真的在一起吧?”

“不可能啊,你也不想想,祁止言是大少爺。可徐邀星——她?”

“她能配得上祁止言嗎?”

“……”

思緒回籠。

放慢車速,拐彎,等待通過道閘。

不遠處的保安見她來了,撐著傘上前,衝她揮了揮手,示意停車。

“我幾斤幾兩,自己還是知道的。”

“人家說不定早就不記得我了。”

徐邀星掛斷電話前,隨口笑道。

保安敲了敲她的玻璃,她降下車窗,仔細聆聽。

“不好意思小姐,地下停車位已經滿了!您得往廊簷那裡開。”

徐邀星重新合上車窗,她無意為難旁人,按照保安和門童的指引停車。

這廊簷大約是酒店以備不時之需的,隻稀稀疏疏停了幾輛車,落了灰。

唯有一輛豪華的庫裡南上沾著水珠,看樣子也是纔過來的。

徐邀星隻掃了一眼那豪車,就自己慢吞吞地停了車。

她來的太晚,熄火的時候才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,自己唯一一把傘給了林意,而從廊簷到酒店裡,要走大概一兩百米。

猶豫著,

徐邀星打開車門,站在車沿,透了口氣。

她不喜歡麻煩彆人。

就著這個姿勢呆站大概一分鐘,她聽到不遠處汽車的一聲鳴笛。

像是被敦促著做了決定,徐邀星掃了一眼漸小了一些的暴雨,又想到柴柴給她帶好的禮裙,當即決定拋棄身上這件T恤,即刻就要衝進雨幕裡。

雨聲“嘩啦啦——”

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聲鳴笛,以及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喚。

眼睛不受控製地閉上,抬起手掩耳盜鈴地擋住頭頂的雨,呼吸著冰冷細小的雨絲,徐邀星整個肺腑都涼了一瞬,往前踏,一、二、三——

頭頂的雨突然停了。

徐邀星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,眨眼避開落入眼內的水珠,她懵懂地抬起頭,發現那裡不知何時,已多了一把純黑色的大傘。

一道懶倦微啞的聲音響起,在她背後,有點漫不經心,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情緒。

“看起來已經不認識我了啊,”男人尾音微微抬起,“喊你也不停。”

“徐邀星。”

咬字清晰,不容置疑。

熟悉的聲音,跟回憶中重合。

徐邀星頓住。

她扭頭,順著傘骨往下看,眸光停留在男人開合的薄唇上。

祁,

祁止言?

“暴雨天就這麼跑,你一個人過來的?”

她目光凝滯,

冇說話,便好似默認。

“哦……”

那男人語氣散漫,卻毫無惡意。

隻是有點,說不清道不明的……刻意:

“那你那個,‘男朋友’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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