窮追不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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悠悠轉醒時,沈宴隻聽得四下人聲嘈雜,隱約還夾雜著絲竹聲和嫋嫋歌喉。

座上人一襲絳紅纏枝暗紋廣袖裙,手底搭著把玉骨摺扇,一挪身,烏黑髮髻上珠釵搖墜,再配上那副豔麗皮相,可堪鳥驚庭樹之姿。

她原先似在小憩,此刻扶額起身,在旁侍女即刻上前:“二小姐,您可是醉了乏了?是否要回去歇息?”

沈宴瞠目結舌。一刻鐘前,她還是新時代一名勤勤懇懇戰戰兢兢打工的社畜,要說有什麼不尋常,那就是下班後同弟弟發生爭執,又在氣急之下抄起一本不正經小說丟向他。

被砸的是她弟弟,眼前一黑的卻是沈宴,等再睜眼,已然到了此處。

侍女有些奇怪,又低喚她一聲。沈宴一驚,朱唇一啟正打算先應下,卻在瞬間動彈不得。旋即她腦中被插入一個電子音。

【宿主,歡迎進入花市維護係統,本次任務頻道分類:原創/**/古代,世界線:《鎖芳菲》,綁定係統:A–03。】

《鎖芳菲》正是沈宴闔眼前看的小說,書名聽起來文縐縐的,但饒是她見多識廣,此刻也頭腦空白。

——壞訊息,這是本花市文,高*H/暗黑/腹黑/虐身。

——好訊息,這是本花市文,高*H/暗黑/腹黑/虐身,但男男。

【宿主綁定身份:沈宴】

——沈宴,原書旁觀女配,清山派二師姐,當今掌門之妹。

以美貌與驕奢聞名,天賦過人而沉迷聲色犬馬——天生劍修驚才絕豔,可惜嬌縱刁蠻,終日品酒賞樂,最是喜好調笑俊俏修士。

那係統又道:【宿主,當前世界線存在崩壞隱患,你的任務是代替原沈宴按照原書走完劇情,當劇情順利完結後即為任務成功,能獲得任意一個獎勵,自行選擇留下或者返回原世界。】

沈宴毫不遲疑:“我拒絕。”

她抬首質疑,麵色冷淡:“按照原書,這話的意思是要對那些強搶、脅迫、虐待全部視若無睹,甚至助紂為虐嗎?”

“我不願意給你們乾這種事情,放我回去,我知道自己冇死。”

係統忽而滋啦了一聲電流音,又歸於平靜:【宿主,我不能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,據我所知你剛剛失業,拒絕對你一點好處也冇有。】

【不合時宜的天真是會付出代價的。正如半天前,你目睹了直繫上司對同事的性騷擾,卻在站出來替她發聲後被矢口否認並反咬一口,因此失去這份工作。】

【這裡隻是虛假的世界,平麵的人物,事不關己好好享樂不好嗎?】

這話說完,沈宴拳頭一捏,本能地想叫腦內那個聲音閉嘴。可那些話語確確實實直誅心頭,她嘴唇顫抖著開合了兩遭,眼中怒火漸漸熄滅成死寂的茫然,終是一言未發。係統見她已然有些被說動,滿意地噤了聲。

腦內的聲音一撤,周遭就愈發真實了起來。

殿前是歌兒舞女,賓客席觥籌交錯。有人未飲三分醉,眯眼望向前頭的曼妙樂舞;有人挨桌挨桌敬酒過去,攀附人脈聊得親熱;也有人舉起酒杯,遙遙向主位致意。

主位那人身著琥珀黃織錦長袍,漫不經心把玩手裡的杯子,眼見有人敬酒,扯出一個笑容回敬過去,而後又興致缺缺望著周遭。

原書的掌門沈棟就是個陰森歹毒的,在門中說一不二,最厭惡旁人駁斥他。早年沈宴也曾有過半數話語權,隻是近年來已被架空。因著她平日放縱不羈,他倒也樂得如此,甚至唯恐她不四處遊樂了,還添柴加火想荒廢她。

此刻沈宴在打量他,而他的目光卻投向了賓客席上陪坐的另一身影——沈卿。

書中總受,雖有少爺之名,卻是先掌門收養的義子,在現任掌門沈棟繼位後尤不受待見,處境每況日下。因此數次遭遇巧取豪奪,次次出逃後又被抓回囚禁,輾轉流連無人施援,最終不堪忍受抑鬱而終。

此時處於原書的開篇,宗門祭典,亦是沈卿落入深淵的起始,按照劇情,今晚二姐離去後,他會在掌門的默許下被赤霄門少主嶽守禮帶走。

奉了掌門的命,那纖白嬌弱的小少爺此刻正陪在賓客旁。他酒量不好,周圍幾名客人又是有意要看美人醉酒出糗,一輪輪勸酒下來,沈卿已醉得麵色酣紅,眼皮惺忪,一隻胳膊搖搖晃晃支著腦袋。周圍那幾人將他團團圍著,便是他仍有氣力隻怕也難以走脫。

沈宴再往旁一瞅,果然見有一浪蕩子用狎褻又黏膩的目光死盯著他,儼然已視其為囊中之物。

到底他們此時都已是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的人,她心下不忍,正要硬著心把目光擰回去,卻突然撞上了那沈小少爺的視線。

原來此刻他到底還冇有醉,或者說還不是很醉,不知何時悄悄回了頭。那目光投過來了一瞬,隻是相隔甚遠,人群喧囂雜亂,看不清那雙眸裡的神情究竟是祈求還是心死。

下一瞬,那沈卿似乎激動了一下,一手望她的方向一舉,卻到底冇伸起來,那手行動到半途像是又硬生生被摁製了回去般。

沈宴幾乎登時就要站起來帶走他,可那隻瘦白伶仃的手在她麵前一晃,一瞬間她又想起白日另一隻求援的手。先前她不做多想握住了那隻手,接踵而來的卻是那人滿麵涕淚卻又毫不留情的背叛,還有領導得意醜惡的嘴臉。

“權勢纔是萬能的,你老老實實打工不好麼,非要站出來做這個出頭鳥,不打你打誰?”

她現下身著華服,珠釵滿頭,端坐於奢靡盛宴間,骨子裡仍是那個摸爬滾打後遍體鱗傷的打工人。沈宴自虐般把白日的一幕幕翻出來反覆回想,像是要用這些話語來警醒自己,好不再做那同權威對著乾的蠢貨。

多回憶了幾遭,她的神情又冷了下來,情緒被嚴實妥當地收攏迴心裡頭。於是她端起桌上酒盞仰頭痛飲而儘,任憑酒精麻痹了她的知覺,隨後在係統的催促提醒下移步殿前。

“掌門兄長,沈宴今日醉酒疲乏,先行告退。”

沈棟應得很快,揮揮手便讓她自己走。她再冇多言,亦不再觀望,既已下定決心便匆匆離去。係統已把她的舉止解讀為妥協,滿意道:【宿主,今天你的任務已經完成,今晚隻需不聞不問,明日一早下山即可。】

出了正殿,沈宴冇走大路,往那靜幽幽的迴廊去。她腳步極快,麵孔緊繃,任係統再怎麼在她腦子裡說話,一句不答,隻惡它聒噪。

【宿主,早像現在這幅模樣多省事……】

不知哪個詞戳痛了她,沈宴驟然駐足,表麵平靜的麵孔上終於出現了波瀾。她麵色難看,雙眸冷得像冰,可隻有她知道自己咋咋呼呼的舉止是在掩飾內心的極度恐慌與厭惡——對自身的厭惡。

下一瞬,她抬腳望湖邊疾走,直走到岸邊石塊上,猛地垂首向那鏡麵般的湖水望去。烏髮都被細細綰上頂盤成高聳髮髻,一絲也未擋住那張和她原先相差無幾的絕美麵容,隻有麵側的青玉耳環隨著動作碰撞輕響。

清山派鋪張,湖畔廊橋燈火葳蕤,輕易便照亮了這濃稠的夜。一尾金黃肥美的鯉魚被驚擾,俶爾擺尾遊遠了,將原本平靜的湖麵劃出一道道粼粼波紋來。

沈宴就在這一圈圈漾開的紋路中,靜靜盯著那張破碎的臉。

雙眸冰涼、麵色陰翳,可實際卻是心虛、不甘、惶恐與自我厭棄。

她差點要看不清自己了……

久長的注視後,沈宴扶住了岸邊的雕欄玉砌,在那冰涼的觸感中眨了眨眸,緩緩收回目光。係統不明白沈宴到底在看什麼名堂,也不能讀懂她眼中再次出現的情緒叫做堅毅,卻見她忽而起身,不作聲折返回去。那係統雖不能預判她接下來意欲何為,卻本能地推測出此時生變當是不利於它的局麵。

在腦內一聲更比一聲高的警告中,沈宴不聞不問,果斷決絕地望前而去。起先是走著,疾走,而後腳步越來越快,幾乎在跑。硃紅豔麗的紅裙在夜風中獵獵作響,端的絕代風華,奪目至極!

不是怕給自己反悔的機會,而是猶豫過、走錯過,如今下定決心了便一往無前。

直到會客殿門前,她駐了腳,突然勾起唇角囂張一笑。下一刻,門一推,她徑直走了進去。

殿內登徒子嶽守禮正攙著沈卿要走。方纔沈卿還勉強清醒著,此時狀況危急,沈宴一瞅,卻見那人是昏得徹徹底底了,癱軟若無骨,僅靠著有人支撐纔沒有癱下。

其他人都默認了這荒誕的一幕。直到聽得門前動靜,賓客皆怔,方纔向那名去而複返的紅衣少女投去目光,一時間竟有種詭異的眾星捧月之感。

沈宴不理會那些或打量或揣測的視線,大步流星走到沈卿跟前,那登徒子也同其他人一般錯愕,隻怔怔望著她。沈宴無視這份讓人作嘔的注視,手下動作有力又不容抗拒,一根一根掰開他八爪魚也似的手指,將那具身體擔到自己這一邊,隨後象征性地朝著主位知會。

“兄長,小卿醉了,我一併送他回去。”

行動出奇地順利,會客殿內眾人竟都跟程式卡bug似的冇有阻攔,沈宴一路拖著那軟綿綿的小少爺回了住處,關上門後仍是覺得夢一般。

門外暗處,一名青衫青年現出蹤跡,明明生了張清風霽月的臉,卻偏生乾這偷摸跟蹤人的事。他拿扇子敲了敲指節,饒有興致露出一抹笑。

他隱匿氣息極好,沈宴自是不知。屋內,她費力吧啦把沈卿拖到床上放好,正打算撒手時卻摸到一手濕熱。

沈宴瞧了瞧指尖的血色,呼吸一滯。像是要確認什麼一般,她在愈來愈明顯的鐵鏽味中緩緩拉起他的手,掰開拳頭,那鮮血淋漓的掌心裡赫然是一塊碎瓷片。

……竟然。

她一時被撼住,顫著手輕輕把那雙手托住放下,轉而去瞧那人,卻見他眉心緊蹙、睫毛顫動,那副模樣痛苦又掙紮,顯然就是一個半昏迷中的人正跟意誌對抗著要醒來。

看來這小少爺也不全如書上所寫的軟弱,這染血的瓷片,便是他抗爭的見證,沈宴想。

她起身要去找藥來包紮,卻忽然感受到身後一股弱到可忽略不計的拉力,忙一轉身,原來沈卿不知何時醒了,默不作聲把頭埋進她這“姐姐”的懷裡流著眼淚。

沈宴最是不會應對這種場麵,當下手都有些僵,隻道哭泣的人大概都不想被陌生人看清,貼心地不去瞧他臉,隻把人摟在懷裡,回想著幼時哄小孩的模樣拍打著他的脊背。

好在他大概隻是一時情緒失控才猝然落淚,不多時就止了泣。沈宴鬆了口氣,下一瞬卻聽他啞著嗓音喚道:“老姐……”

隻一聲,沈宴如墜冰窟。

那小少爺抬起淚痕未乾的蒼白麪龐,目光苦痛又悲慟,卻還隱隱含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情緒:“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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